【05 光】
「兄弟,我 愛 你。」
在家裡收看食尚玩家首播的陳秉立,因為節目已接近尾聲,便離開電視機前,一邊聽一邊起身動作;聽到這句,手上的水瓶差點脫離掌心灑在桌上。
蛤?
蛤啊?
什麼意思?
他腦袋發脹。
謝炘昊怎麼可能講這種話,而且是跟他講…嗎?
他是醉了?還是卡到陰?
這不可能。
一直以來他都如此認定:謝炘昊並不喜歡自己。
因為他說自己無趣、無聊、又愛控制,不懂人生、不懂享受、不懂生活,再加上冷漠、做作、虛偽,看了就倒彈。
如此主張的謝炘昊,難道不是恨不得他消失嗎?
大概也是這個原因,陳秉立總在謝炘昊無端湊近時,無法克制自己不生氣。
搞不懂他在想什麼。
總是又嫌棄,又要逗他;一下說討厭,一下又一副沒他不行的樣子。
得了吧?
從來沒給什麼好感,還扔下工作跟他、跑去環遊世界,現在說什麼愛?尋他開心嗎?
偏偏,共事多年的默契與瞭解,讓他就算只用耳朵聽一遍(他也不想再重播一次)都很確定,謝炘昊沒在揶揄他,也沒在開玩笑。
節目播畢。
安靜下來的空氣,讓他發現自己正耳根發燙。
那分不清是真心告白或只是隨性而至的話,揮之不去。
陳秉立竟瞬間有種無所遁逃、赤裸裸的錯覺。
謝炘昊是他仔細安排的人生之中,雜亂無章闖入、剖出一道又一道間隙的意外。
碰到他,陳秉立只能認栽。
不自覺地皺眉,邊無聲嘆了口氣,彷彿鬥敗那樣洩氣。
厭惡也好、珍惜也罷。平常,他並不喜歡思考這些。
到底有什麼心情感受、內心話,對他來說沒什麼實質意義。
只不過,當他每次以為、自己早已習慣謝炘昊隨心所欲丟出的話語時,那個人就會再度打破秩序。
像是跨過了他內心的圍欄窺探般,更像是在命令他:別想假裝不在意。
拜託,他怎麼可能完全沒感覺?只是覺得沒必要說。
那一切的開端——他當然不可能忘記。只是將之細細包裹、收在心底。
向來喜歡單打獨鬥,認為沒有什麼事情是控制自己所不能行的,卻在遇見那個人之後,有些鬆動。
十幾年前,在後台撞見當時還只有幾面之緣的謝正浩時,他正在彈吉他。
或許哪個藝人有些音樂長才都很普通正常,然而,自彈自唱著台語歌曲的他,莫名地讓陳文祥忘了移開目光。
琴弦鏗鏘,共振起四周的氣體與浮塵,彷彿為他打了聚光燈。
聽來沒有精巧炫技的歌聲,卻厚重踏實地落在地上,和他心上。
是親切?是賞識?或什麼使然。
當陳文祥發現時,他已經走到坐著的人身邊,與他唱和著。
略嫌陳舊的旋律,簡短、笨拙的曲子,卻讓意料之外的兩道聲線,配合得搭調。
沒有人打斷、也沒有人喝采,只是恰如其分地開始、再結束。
陳秉立沒有向任何人說過,那是一段和諧溫煦到像夢境的記憶。
而在那之後,他們也冥冥之中有所牽引似的,走到了一起。
要說究竟是受什麼吸引,或許是,那個人處處都與自己不同吧?
他隨時都可以自然而然,想耍賴就耍賴、想生氣就生氣、想哭就哭。不像自己。
他的才華不露鋒芒,滿溢而出的情感卻直接而珍貴,不論文字、詞曲、音樂,甚至表演亦然。不像自己。
正因為和他全然相反,陳秉立再明瞭不過——要有多強大的人格、多真誠的心性,才有能力支撐起那坦蕩蕩的自由。
不像他,需要用力地掌控自己,才能端出被規範好的、受歡迎的樣子。儘管他對此引以為傲,卻也有些部份、再也見不得天日。
他心底清楚,真實的他,是他永遠也不願承認的弱小。
如果說,自在的謝炘昊像是無垠的天空,那他只不過是個敝帚自珍,僵固著恐懼牢籠的膽小鬼。
向外探望的他明白,那天空的光明與魅力,是不可能因時光遞嬗,而消散分毫。
或許因此,他才發現獨身一人的無奈、才會朝他伸出手。
不確定是為粉碎自己銬上的枷鎖、祈求一個釋放的機會;或只是依循本能,渴望那道光可以永留身邊。
而他很幸運的,成為了被光照拂的人。
就算他很清楚,光,從來不是為了誰而熾熱。
所以,陳秉立僥倖地、竊喜地,享受著不知何時會被收回的運氣。
後來,他如何縱容了那人失控的脾氣、珍惜著他時不時過了頭的自由,也只是無意識下的副產物罷了。
因為他總自顧自認為,謝炘昊是勉強配合、得過且過,才會跟自己在一起十幾年。
他不曾、也不敢想像,謝炘昊到底是怎麼想的。
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?
曾幾何時——又或者打從一開始——那個人的耀眼,就已是無可取代的存在。
是他因輿論而感到疲憊、因演出而感到自卑、因懷疑而感到無謂時,前頭那一盞不曾熄滅的初衷。
鼻腔後頭痠痠的。
那些還沒來得及指認、就被自己撲滅的思緒,竟都被簡單的一句話,翻攪而出、散落一地,強迫他去正視。
而層層的保衛,在光之前,都如薄紙般喪失意義。
謝炘昊啊謝炘昊,你真的很殘忍。
無論是強硬不講理的硬闖進來、萬分信任的離開,還是毫不避諱、太過刺目的真實。
都像陽光一樣,讓人無從隱匿。
明明沒有人在,陳秉立卻一陣被誰看透般的羞恥襲來。
他忍不住低下頭想掩藏什麼,但毫無作用;更是壓抑不住胸口湧起的,一股既酸澀、又安心到令人想哭的暖意。
他可以相信嗎?
相信那樣閃閃發光的人、也有一點點欣賞自己。
已經足夠了嗎?
一起走了這麼遠,他的努力是不是被認可了呢?
他能夠這樣期待嗎?
——為了兩人的相遇而感到無比幸福的人,不只有他。
欸,謝炘昊。
我可以相信你吧?
僅管,被豔陽照耀著的他,根本沒有一次,會選擇不去相信。
Fi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