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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08 默契

 

 

 

 

 

 錄影車從基隆回到台北時,已是接近午夜。

 陳秉立自備的那瓶梅酒最後剩不到兩公分高,真的是他有史以來短時間內喝過最多的一次,也因此在車上他大部份時間都不省人事。


 

 在公司一樓外頭,大家陸續各自回家,攝影班則還要負責把器材搬上樓。

 準備下車的謝炘昊經過陳秉立位置旁時用力拍了他肩膀,示意他該下車了,然而那人緊皺的眉頭、沒辦法好好對焦的眼神,明顯還醉著。

 

 謝炘昊跳下車,原本打算就這樣閃人時,發現後頭沒有聲音跟上。回頭一瞥就看見陳秉立站起身又差點跌回座位的樣子。

 在內心大翻一個白眼,他酒量真是爛。嘴上卻相反的朝車內喊了一聲:「你在幹嘛啦?」

 

 「…想尿尿。」

 兩眼惺忪的陳秉立邊踱步到樓梯邊,一邊用著不知是在撒嬌或只是自言自語的語氣說著。

 

 謝炘昊再次白眼加咂嘴,也再次心口不一地上去把陳秉立半攙扶半拖拉的接下來,就拖著他往公司電梯快步走去。

 

 腦袋和身體都早已當機罷工,醉得不輕的人只是任由身邊那既粗魯又熟悉的溫度及動作,拎著他往前走。

 

 一行人到了辦公室,攝影師把器材放了就準備回家,謝炘昊則一陣搜刮,終於翻出後背包裡那把很少用到的公司鑰匙,示意他們先行離開。


 

 「你怎麼回去?」

 謝炘昊看著從廁所晃出來的人,口氣不好地追問著。

 說也奇怪,在私底下、或者說在陳秉立面前,他反而才是那個急性子又控制狂的人。

 

 「……」

 陳秉立罕見地沒有回話,只是走到沙發邊,好像想提起包包,卻一屁股地坐下了。

 

 「嘖…喂,你自己能叫車回去嗎?」

 沒收到回應,謝炘昊不耐地湊到沙發邊想再抓住對方肩膀搖兩下,看能不能讓他清醒點。

 手才剛伸出去,就看見陳秉立又投來方才那種讓自己心思紊亂的表情。

 

 只有暫時點亮的玄關燈、以及窗外大樓燈光折射的辦公室內,略顯昏暗,但已足夠映出陳秉立眼神中的晶亮。


 

 「我要走了。」

 

 謝炘昊反射動作般撇頭就想離開,卻突然被身後的人拉住衣服阻止。

 

 放在平時早就令兩人倒彈逃開的距離與動作,讓謝炘昊被提醒了稍早那奇妙的情緒似的,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起來。


 

 「…你有什麼問題?」

 

 像是老大不爽、又像是想確認什麼的回頭。

 這麼緩慢又安靜的陳秉立,實在反常到太令人焦躁了。

 而且,抓住他衣角的那隻手甚至到現在還沒放開。

 

 「…謝炘昊…」

 

 陳秉立用從來沒有過的柔弱語氣,和他本來就咬字不清、現在更模糊的口吻叫了他的名字。

 他憤怒地感覺到心跳好像更用力了點。


 

 「你…討厭我…」

 

 他絕對討厭自己吧。

 無論是每一次都刻意針對的捉弄,絲毫不願和他產生工作之外瓜葛的排拒,甚至眼神中的迴避與漠然。

 陳秉立以為自己從來不在意,但仍敵不過酒精,說出的話、做出的動作,和平時的理智完全相反。

 今天真的太醉,最後一絲絲的意志力,只讓陳秉立對於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恥,卻無力掌控一切。何況,他心底某處也清楚,這些可能才是真心話。


 

 「你是智障嗎?我討厭你的話現在在這裡幹嘛?」

 

 甚至沒發現自己毫不猶豫地承認了口嫌體正直。謝炘昊只是對於眼前的人說出的話,感到沒來由的生氣。

 這個人是白癡嗎?

 真的討厭他的話,怎麼可能讓團體存在這麼久?怎麼可能包容他犯下過錯?怎麼可能,明明搞不懂對方有哪裡值得喜歡,卻依然選擇待在他身邊?



 

 「…對不起…」

 

 對不起,我真的不懂你。

 我也不懂,為什麼我做了那些不能被原諒的事情,你還要來替我分擔。事實上,你根本沒必要那麼做。

 這樣的我,甚至從沒為你多做些什麼。

 或許,為了我做到這樣,一點也不值得。

 或許,你根本不該…


 

 「閉嘴啦。」

 

 明明陳秉立什麼都沒說出口,謝炘昊卻彷彿聽得見他內心停不下的自責,立刻皺起眉頭插嘴制止。


 

 其實,每次挑起他劇烈反應的,就是對方內心的懦弱。

 他到底有做什麼罪大惡極的事,需要這樣用謊言掩飾自己?那是真實的他總看不慣、也無法理解的。

 然而,這個人卻始終努力不懈著。

 沒有因為被嫌棄、被看輕,而停下前進的腳步;也不曾因為他夥伴的任性脾氣,而興起一點想放棄的念頭。

 這樣的兩極,讓謝炘昊也搞不清自己是出於不解、或是心疼,就這樣在他身邊安穩地留下。就像隨波逐流的船隻,最終會回到停泊的港灣一樣。

 二十年,轉瞬而逝。他早就知道,自己對於陳秉立的感情,不可能是討厭。


 

 隨思緒流轉,他忍不住抬眼想看對方的臉,才發現陳秉立似乎從剛剛就沒停止過直勾勾地望著他。

 好不容易稍微減緩的心跳,又清晰地鼓動起來。


 

 是光線的關係嗎?還是太累了、太醉了無法控制?還是單純習慣了——

 兩人大概是同時在腦袋某處劃過這些想法,卻沒有一個理由,能夠讓彼此移開視線。


 

 還是陳秉立率先放開拉著對方衣襬的手指。

 

 無聲的動作,在他們腦中像是卡榫被抽開、一聲清脆的響音,兩人瞬間清醒了些,默契十足地結束了短暫的對視。


 

 然而,那隻尚未完全放下的手,透露出主人的遲疑。

 陳秉立雙唇微顫,費力地組織著話語,像是不知該不該說、又像是忍俊不住地脫口而出。


 

 「……謝、謝你。」


 

 謝謝你,謝炘昊。

 

 我竟從來沒有好好告訴過你。

 如果不是你,這樣的我能被那麼多人喜歡嗎?

 如果沒有你,我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嗎?

 如果不曾擁有你的陪伴、你的真誠、你的包容,那麼我、不可能是現在的我。



 

 「北七。」


 

 在能思考之前,自己的右手已經握住了陳秉立還懸在半空中的左手。



 

 「…嗯。」


 

 只是不置可否的回應、和一聲短促的單音。還有手心紮實的觸感與溫度。

 

 陳秉立卻馬上明白,謝炘昊壓根沒計較過他的不擅表達。

 謝炘昊也聽出那種細微的哽咽,是陳秉立快要哭出來了。



 

 就說過,他們不能靠得太近。

 

 因為那樣,一切的偽裝都會瓦解。

 因為那樣,會有太多無以名狀的心緒浮現。

 

 沒有人確定,那些火光,會不會因為過於靠近而磨損?

 會不會,就這樣藏好、就這樣裝傻,他們才能一起走得更久?


 

 至少當下、此刻,溫熱的掌心安撫著,如此不同的他們、卻如此相似的不安。



 

 「哭屁。」

 「我哪有。」



 

 儘管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對話,兩人內心某處的波紋,卻總能被弭平。

 

 因為只有彼此懂得,滿不在乎的話語底下,用上了多麼細膩的溫柔、鋪墊了多少小心翼翼的珍惜。


 

 像齒輪因緊密嵌合而運轉、像和弦因襯托彼此而和諧,那樣相依而生、缺一不可,妥貼地令人安心而喜悅——

 

 那是僅屬於他們之間的默契。

 

 也是這輩子都不會輕易放開的、彼此之所以存在的證明。






 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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